七
1
順利把小佳修好之後，她們「回家」，也就是回到她們一開始幾天住的地方，佩綾沉睡的「棺桶」所在的大樓。回程又花了她們三天，這三天甚麼意外也沒發生，安全的很，而佩綾不知道的事情有兩件：一是小佳切斷了人偶工廠裡的程序，這做起來簡單得很，雖然裡面不通網路，但只要切了中間幾個機器的電源就是，頂樓上的灰色樂器停了演奏，變得安靜許多，這件事小佳沒與佩綾說。二是幾天裡長頸鹿們四處散去，雖然不再攻擊人，但奈米機器濃度低了許多，市中心進不去了。
她們待在一樓角落的廳房裡，這是平常生活的地方，她們很少去其他樓層，那裡多是機房，而且坍了許多地方，棺桶在地下四層，經過時間的摧殘，佩綾沉睡的房間裡三十六個人，只有她一個確定活的。房間裡就六個床位燈是熄的，表示裡面沒有人了，大多是醒了也不知道怎麼生活，也就快快離開了。亮紅燈的是不樂觀，不曉得裡面是活是死，小佳說就算那些人醒了，通常也活不了多久，六個人以外房裡全是紅燈。佩綾在一樓沙發上坐著，時常就覺得地下的死人鬼魂，和天上黃眼女孩，就是無聊得只能盯著活著的自己看。樓房越來越高，人就是一邊登天，一邊往下長。人埋了，人升天，好幾雙眼珠子長得豐盛，上下左右都是。然後一眨眼又不見。
2
今天小佳過了中午才過來，她不睡覺，所以晚上都去別的地方。小佳今天帶著一個紅色小側包，嘴裡嚼著東西。佩綾道聲早安，小佳還沒把東西吞下去，她站在門邊，一雙眼睛直盯著佩綾看，「早安。」然後她就輕聲說，拉張椅子坐佩綾旁邊。佩綾聽小佳說過這些人偶吃的東西都是膠狀一類，吃了也不出來，像是嚼口香糖一樣，今天她吃的看起來倒是正常多。小佳開起背包摸索一陣，拿些餅乾出來：「妳的。」佩綾說聲謝謝。小佳嬉笑了兩下，然後說：「佩綾，我們今天出去玩好嗎？」佩綾說：「去哪裡？」小佳說：「我拿了好多餅乾和水，我們去旁邊山上野餐怎麼樣？」佩綾一陣驚喜，但她先問：「要不要走很久？」小佳說：「哎呦，妳還怕累？這比我們跑去工廠輕鬆多了，一天就夠我們來回了。」佩綾於是答應。
她們就各自拿些東西準備上山，佩綾把剛才小佳給的三條餅乾，茶几上的水瓶，和一條很舊的毛巾放進塑膠袋裡，臨走前又想起放在茶葉罐(裡頭的茶葉都成灰了)下面的銀戒指，那是她在城裡的地下道拿的，當時光暗她還沒發覺，上頭有個鑽石鑲著，回來後她一看見，嚇得差點把它落地上，不過它很快就發覺鑽戒也沒什麼用，如果能夠交換好久沒嘗過的草莓聖代她很願意。她拿出鑽戒放進衣服口袋，打算在山上找的合適的時機送她。
這附近因為做過公墓和垃圾掩埋場，後來也不蓋房子了，只有一條馬路往山上，旁邊都是樹，還有幾個公園，這座山就變成都市旁唯一的綠地了。她們就沿馬路走，佩綾不時回頭往山下看，她以前也與小佳來過這，印象中看下去就是一條河，幾座橋，一座高速公路，沒什麼房子。當然現在不是這樣了，河還在，旁邊都是大樓，以前蓋來做豪宅的這些樓，有好幾棟都是買了沒人住，直到人都沒了就是沒做過人家，倒成了藤蔓和蕨類的巢穴。佩綾嫌累，遇到旁邊有亭子就坐下來休息，亭子都老舊，像是碰到就要變成粉末似的，佩綾坐著也盯著頂，像是怕它掉下來。
小佳竟也走得比佩綾慢，她自己提議說要上來，卻是心不在這裡似的。佩綾幫她拿了背包，小佳一聲謝謝說得支支吾吾，佩綾就問她：「怎麼了？妳今天怪怪的。」小佳笑笑帶過。過了幾秒鐘又開口：「只是覺得跟佩綾出來玩挺開心的。」佩綾說：「我倒覺得妳每天都像在玩似的。」她就覺得小佳怪可愛的。經過那一次市中心的旅程，她們之間的關係在無數年的冰凍之後，又溫暖回來了。像這樣就一雙腳跟在後頭的小佳，不禁讓她想起小時候的佳萍。佳萍她從小認識，到二十來歲她們連床都上了，佩綾一想到這只覺得不可思議，如今小佳成了機器身體，雖然說是摸起來差不多，卻沒性器官，說是會有爭議。佩綾雖然不懂人體，但她就想沒了這些，人偶還能愛人嗎？
3
路的盡頭是一座大公園，說是公園，裡頭的亭子和裝飾幾乎都塌掉了，石頭小徑也被亂生的雜草蓋住看不見了。她們走到這時已是黃昏，夕陽剩下一角掛在山線上，雲上的紅霧也一點一點飄過去，後頭跟上的是清澈的黑夜色。佩綾一邊喘著氣說：「都要天黑了，我們還能野餐嗎?」小佳說：「還有星星跟月亮呢。」
小佳就拿出不曉得從哪裡找來的野餐墊，攤開來兩個人正好，橘白格子狀的，不過馬上就看不清顏色了，天暗了。跟小佳說的一樣，星星月亮出頭來，像是發亮的寶石與銀盤子，雲散開來後，銀河從盡頭露出來，一整道光落在草原上，至少讓人看得見東西輪廓。佩綾不曉得自己已經多久沒看過這麼真的星星月亮，不像是城裡那些令人昏眩的藍白光，月光是挺溫柔的。她又看小佳，小佳也望夜空，也是美的發亮的。小佳注意到佩綾看著自己，把頭轉回來翻起背包：「肚子餓了嗎？東西很多喔。」她們就拿起零食吃，乾乾的。
佩綾說起：「我們以前也來過這，記得嗎？」小佳恩一聲，剛對上眼神又撇開。佩綾又說：「那一次可熱鬧了，我們三個人一個亭子，妳到處去爸媽那裡拿吃的，當時可豪華了。」佩綾就說起有印象的部分，說著挺開心的，小佳也微笑著，聽著她說，自己倒是沉默。佩綾停下來，對小佳說：「怎麼了？妳今天怎麼那麼安分？」然後靠過去摸摸小佳的頭，小佳說沒什麼，低著頭給她摸，然後又別過頭去。佩綾又問：「怎麼啦？」小佳這才說：「沒有...只是...」她還是不看佩綾：「佩綾，妳比較喜歡以前的佳萍嗎？還是說...」又不說了。佩綾「哈？」一聲，然後才想起來，的確上星期講過類似的事，在人偶工廠裡，說過什麼小佳變了之類的話。佩綾嘆口氣，然後微笑說：「所以想做回以前的佳萍？」小佳不說話。佩綾微笑起來，碰碰小佳的頭說：「妳不是說了，妳還是妳，放心啦，妳就做妳自己，管我想什麼呀？」
佩綾就拿起口袋裡的鑽戒：「對了，我送你個好東西。」把它握在手上舉到小佳眼前，然後嘿一聲張手給她看。佩綾說：「怎麼樣？很漂亮吧，上面這顆呀，雖然現在看不清楚，不過好像是鑽石喔。」小佳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它，說：「現在是，我被求婚了嗎？」佩綾誒一聲，她們沉默了兩秒鐘，然後小佳大聲笑出來：「哈哈哈，佩綾妳那甚麼表情！」佩綾又呆了兩秒鐘，然後鬆了一口氣，小佳恢復精神了，比甚麼都好。她嘟起嘴：「什麼嘛，我覺得這很不錯的說，雖然我們...沒辦法結婚？」小佳說：「誒～什麼嘛，很破壞氣氛耶。」佩綾笑著說：「破壞氣氛的人是妳吧，算了，我幫妳戴，行了嗎？」她握起小佳新品的手臂，人造皮膚摸起來就和真的一樣，左手拿著戒指在黑暗中試著對準小佳的無名指，小佳的五隻指頭緊張地抖著，佩綾就覺得它們像戳在自己的心頭上，癢癢的。她把戒指推進小佳的無名指，越過她的短指甲，越過關節，停在手指根上。
小佳把手掌翻來覆去看了好幾眼，開心地說：「嘿嘿，這樣一來我就是妳的人了。」佩綾說：「別用奇怪的說法。」然後左手也按上小佳的手掌，認真對她說：「我們誰也不做誰的人偶，做世界上最好的朋友。」小佳點頭，靦腆地微笑，佩綾說：「我們永遠在一起，好嗎？」小佳把手抽出來，在戒指上吻一下：「約定好了。」小佳把手掌舉高在天上：「約定好了！」她喊。指頭上的鑽戒亮起來了，一瞬間在佩綾眼中，她手上那一滴鑽也成了絢爛銀河的一部份了。在無垠的夜空裡，無限的時間洪流當中，她們被沖散而再次相遇。她決不會忘記此刻的珍貴，她有自信了，在無數閃亮的星星當中，她們是最耀眼的一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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