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佩綾曾經說過：我們都還在做小時候的白日夢。那年她們還二十來歲，還不到思考該如何理解自己人生的年紀，但童年的自己早就在不知覺之間沉沉睡去，再也不曾醒過來了。不久後她就沒有機會再思索這段最後短暫的，如夢似幻的時光是怎麼樣的度過。她不像佩綾珍惜當下到了癡迷的地步，她永遠活在過去，活在別人的人生裡，但佩綾對她說這段話時，她覺得佩綾其實也和自己一樣，被人生這道難題迷惑了，無奈於人生的短暫與撲朔迷離。她覺得她們所有人多多少少，都被命運的主人給詛咒了。
2
「妳還不睡阿，佩綾。」佳萍揉揉眼，朝著餐桌一旁的佩綾說，而她沒回聲。佩綾看著這個家裡最貴的財產，一個人一樣高的女人偶。佩綾時常這樣，什麼都不做就是盯著人偶看，好像它一直都有什麼還沒有被研究仔細的地方，她們兩個人影面對面，顯得佩綾也死氣沉沉的。佩綾也是美的，她的黑色頭髮不長，卻也像人偶一般漂亮乾淨，而眼神的死寂也帶有沉著，只差了黑色睡衣與人偶的紅洋裝相差了點氣派。佳萍聳聳肩，她剛才聽見了另一頭房間裡千鈺翻找東西的聲音，今晚的三人都很晚睡。她們同住在這間小公寓已經七年了，房裡的東西也多到開始覺得擠了起來。這間房舊舊的，壓在木頭地板上的東西多了，又給三個人踩了幾年，偶爾又弄翻些水，地板已經變的凹凸不平，家裡一有人走路，就軋的嘰嘰作響。雖然生活過得不算很好，但現在外面一團亂，能找個窩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也都是幸運，更不用說和自己無可取代的好朋友一起。而佳萍不只把他們當作朋友，更當作自己的家人。
最近千鈺和佩綾忙得很，像這樣三人能一起在家已經算是難得。她們賺的錢不多，佳萍更已經三年多沒工作了。佳萍與佩綾就只當千鈺的食客，千鈺家裡做機械的，公司很有規模，在國際也是小有名氣的。更靠著時運的配合賺了不少「末日財」。餐桌旁這個佩綾盯著看的大人偶，也是千鈺家公司裡做的東西。她不是個普通的玩偶，她全身上下長得和佳萍一模一樣，她被大家叫做「小佳」。她有著烏黑的人造頭髮，帶有點肉色的機器皮膚，和各種金屬穿雜交集的腦袋與內臟，它們都有功能，能讓人偶說話走路，她若真的走起路來，或許根本分不清哪個是真人。這個沒有細胞，全身上下找不到佳萍一點DNA的玩偶，沉睡著她二十年多來的人生，準備在需要她的時候再次地甦醒。佳萍可以理解為什麼佩綾對這東西有興趣，她和佩綾生活十幾年了，佩綾想什麼她都知道。她知道佩綾害怕自己成為人偶，害怕自己什麼還沒有思考過，死神就把自己帶走；她也知道佩綾想要留下屬於自己的痕跡，她永遠都在尋找自己的模樣。而小佳的存在就像在嘲笑佩綾這些空虛的煩惱，而她也不禁覺得這個一動也不動的人偶，在一點一滴地吸走她們三個人的靈魂，她覺得第一次見到它，就把自己的一部份也給它拿走了。而她們越是找尋自己，就越是成為一個失了魂魄的玩偶。
千鈺從房裡探出頭叫了一聲佩綾，她也看見了另一頭的佳萍，互相到了聲晚安。千鈺在家的晚上會和佩綾睡，而她們曖昧的關係卻是欲蓋彌彰，到了佳萍也不須擔心的程度。佩綾她就愛追求幸福，而她那中性的美貌又是男女都吸引。她喜歡一次和幾個人交往，卻又是三番兩次受傷，這或許都是因為年輕。佳萍也曾跟她做愛，就在人偶小佳的腳底下。那時佩綾她捏了下小佳的大腿，摸摸玩偶她倒是挺愉快的。佳萍對她說那東西可沒有性器官，佩綾只笑笑回應。那之後佳萍偶爾做那天的夢，只是她有時變成人偶盯著兩人，有時變成佩綾與自己做愛，而人偶的眼睛卻是張著，有著一點也不像自己的金色眼瞳。
佳萍一邊想著佩綾與千鈺的做愛，躺上了乾扁的矮床，她翻來覆去，感覺好像過了很久才睡著，在半睡半醒的夢幻當中，眼前只是不斷浮現在絢爛的銀河夜空之下，佩綾坐在自己身旁微笑的景象。
3
佩綾做了個夢。她與人偶佳萍一起走上灰黃的流沙，眼前是直衝雲霄的摩天樓群。風拂著她們的背，像是要把自己所剩不多的體溫帶走一點也不剩。人偶佳萍在她後面伸著雙手試著多擋下一些冷風，她身上的褲裙隨風起舞，其中的雪白肌膚若隱若現，但她一點也不在意。夢裡的都市叢林是死的，但留存著靈魂。黃沙被風吹得起舞，為城市抹上一道薄霧，天上的雲朵也奔著，像被吸到城裡的樓頂上去了。老舊的鐵樓房和黃沙繞著地平線，就像一座枯萎的園地。而摩天樓在雲霧間的陽光波粼中，萎縮著像一支支枯樹幹。灰煙之後的天際露出幾個飄忽的黑影，幾條碩大的長頸鹿朝著世界的盡頭遷徙，其巨大更勝過前面這些樓房。夢中的城市就像是一整幕的海市蜃樓，有人說它只是一道天空的湖影，而飄忽在這虛無之城的鬼魅們，都是沉默的天上靈魂。
她可以望見熟悉的人們的身影在另一頭的山丘上，她們就像雜亂的電視訊號那樣一下出現一下消失。她同時也從另一頭看到人偶與自己，自己也是閃爍著扭曲著。她一閃一閃之間好像進了無限的角色置換，女孩們的夢幻互相交織，人生互相重疊，她彷彿同時在過著好幾個人的生活，走上好幾個人的旅途，踏過她們的足跡，也看見她們在這灰黃色的城市或多或少留下的回憶。她同時看見一位女孩矗立在天空的湖畔，用她金色的眼瞳盯著自己的命運。
然後景色又回來天空的湖底，她覺得自己總算回到自己身上來。她眨了眨眼，發覺自己在摩天樓的暗徑中醒著，也許是寒風吹醒了自己。金色眼瞳的女孩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，只是她依然駐足在鬼魅的城市，人偶佳萍和飄揚的黃沙還在。她感覺得到寒冷，也聞的到樓房之間腐朽生鏽的味道，小佳也依然是那麼美麗。有一瞬間她也弄反做夢到哪裡而過生活又到哪裡了。她就想起莊周夢蝶的故事，搞不清楚真正的自己是蝴蝶是人，面前的女孩又是人是玩偶。
「佩綾？做白日夢啊妳？」
「诶，怎麼了，妳說什麼？」
「好好聽人說話啦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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