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她又看見金色眼瞳的少女了。那雙眼睛就在漆黑的走廊上發亮，少女不發一語，只是東張西望的有點慌張。她走到窗邊，外頭是無限延伸的黑夜。她拿出口袋裡的手機寫起訊息，但她還沒打出一個句子，文字們竟不聽使喚，從螢幕中冒了出來到處亂竄。她還沒來的及抓住它們，它們自己燃燒了起來，消失在火焰當中。接著眼前的少女也突然冒出了火花，一瞬間她就變成了一團大火球。她在手足無措之下只能抵著窗戶逃離火焰。結果窗戶就這麼凹了下去，走廊跟著扭曲變形，她整個人被甩了出去，在墜落當中，她瞥見了佩綾的身影，在無盡的天邊像一道落影，走在天空的水窪上。有一瞬間她們的眼睛對上了，她卻只看見一雙金色的眼瞳。接著她竟往上飛了出去，像是要落進了佩綾的影子裡。
2
「佩綾？妳還好嗎？」小佳喊了一聲把佩綾給喚醒了，佩綾又做了夢，夢見了別人的夢，還看見自己出現在夢裡，但同樣子的是夢裡會出現那金色眼瞳的女孩。佩綾應答了小佳一聲，一邊思索。她有種古怪的感覺，覺得夢裡那個自己扮演的人想說點什麼，這股像是思念的心情非常強烈。
「怎麼了不舒服嗎？」小佳隨著佩綾走在大馬路上，踩在汽車行列的頭頂上，如今它們都一動也不動。佩綾揉了揉額頭說：「感覺有點不好，像做了個噩夢。」小佳說：「妳不喜歡作夢？」她邊走邊跳的前進，淺金色的陽光落在她的身上，她的頭髮，身體與手腳都照亮起來，她就像是一道細小的彩虹。接著她又說：「那妳要不要休息？」她揮起雙手像鳥拍翅膀，又踏著腳尖，整個身子畫著圈，她的關節也隨著動作發出清脆的機關聲響。
「我休息得很夠了。」佩綾說：「都在那個奇怪的棺桶裡睡了那麼久，多虧它我整個人像是沒醒過來一樣。」她又甩一甩頭，再把頭髮繞回耳朵後面。
幾個星期前佩綾從這空城醒來時，小佳已經備著電暖爐與食物陪著她。小佳與她說她已經睡了好久，久到足夠過了致命的那一段時候，也久到她熟識的一切都不在了。她花了好幾天才理解小佳說的意思，整座城亂立的樓房，不是什麼海市蜃樓，有幾座大樓還讓她似曾相識。她醒來後覺得自己病了，外頭的東西不真實，灰灰的又明亮著讓人暈眩，腦袋也像昏死了沒法思考，她覺得自己根本是進了天國，佳萍大概成了天使來迎接她。的確這佳萍不是原來的她了，佩綾從前特別喜愛的這個大人偶，如今活了過來，用著佳萍的靈魂。這個替身照顧了佩綾，幫她安頓了生活。佩綾也不曉得這個小佳到底與佳萍有多相像，她已經不太記得原來的佳萍是怎麼樣了，她這個活像酒醉的腦袋瓜，連要記得昨天的事都困難。小佳卻是什麼都記得，就算世界都變了，連自己的身體都變了，她依然過她悠哉的日子。
小佳隨口回答她：「妳這樣已經算幸運的了，像妳這樣子保存的，沒幾個能像妳狀況那麼好。」她指了個方向說：「妳看那邊房子倒光的那裡，也是放人的，位置還比較貴咧，妳看現在他們都完蛋了。」她又低下身，手底在車頂上前翻了個身，雙腳在空中畫了個大圓弧：「妳要好好感謝我啊，美國隊長。」
佩綾哼了一聲說：「這一點也不好笑好嗎，我這腦子不是被凍壞了嗎。打從在那冰庫裡醒來，我根本像僵屍一樣，那電腦還笑我咧：「有精神與記憶混亂的可能性」，我還真覺得它說的對了。」小佳回她說：「就跟妳說這不用太擔心啦，那只是它的系統和現在的網路版本不合而已。」佩綾聽不懂她在說什麼，不如說小佳的話她每次都只聽得懂一半，她生氣地說：「妳又知道了？我每天都做惡夢，甚至都搞不懂現實到哪裡了，老實說比起這破地方，夢裡的那城市還比較像真的，妳知道我每天，甚至白天醒著的時候，我一直被那該死的黃眼睛追著跑，我都覺得我瘋了，妳覺得這沒什麼？」
小佳停下腳步對佩綾笑了笑，不知怎麼的佩綾的急躁又這麼被安下來了。小佳跳下車頂，走過來摸了摸佩綾的頭，小佳身子稍微矮些，她得掂著腳尖才摸得著，她說：「過不久就會好了。」佩綾小聲的又說：「妳又知道了。」小佳又笑笑說：「我就是知道。」
3
過了少許的沉默，小佳突然又開口：「我們去遠點的地方吧。」佩綾皺起眉頭說：「這麼突然是怎麼了，不再想點辦法拿東西吃的話，我可是有點不妙。」小佳說：「不過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，再靠近一點市中心的話，我們可以去統一的大樓多拿些分發品，那裡的人偶也在線上，我隨時可以聯絡。」佩綾說：「這也是個辦法，很遠嗎？」小佳說：「大概兩個多小時。」佩綾就顯出一臉倦樣。小佳說：「兩個小時聊個天就過去了啦。」她又花了好久時間才說服佩綾。
越靠近市中心，景色也開始不那麼荒涼。一張一張廣告影像浮現在天上，像些彩紙片灑在空中靜止下來了，這城裡的時間都靜止下來了。不在這時代生活過的佩綾完全不了解這些是什麼原理做出來的，小佳對她說這些也都是網路傳送的幻象，跟她口口聲聲說的幻覺是一樣的東西，佩綾壓根也聽不懂，這些廣告傳單既然給自己看的見，總得照在某個東西上頭吧，小佳她思索了後說，大概像照在腦袋裡吧。佩綾只說算了。她一個一個讀了那些廣告，有兩張特別大，上頭寫：「別再考慮！準備妳的自動人偶，唯一無空檔的延命法。」另一張是：「經過無數測試的完全密閉，零輻射塵的黃金區，只剩二十個位置！」佩綾看見那所謂黃金區的圖片，便是剛才小佳給她看的斷垣殘壁，她不禁捏了一把冷汗，心裡想：和小佳說的一樣，自己還能活著全憑小佳和自己的運氣。一開始在佩綾醒來的地下室裡，小佳對她說每個人別說是什麼時候會醒來，連會不會醒來都不是絕對，更不用說故障或破損的地區，佩綾那時掃過一眼那個大房間，除了她的床位熄了燈號，其他的都發著紅或綠燈，小佳說當裡頭的人沒辦法醒了，就成了紅燈。佩綾心想原來自己不只和睡美人，還和屍體共眠。
小佳哼起歌來了，這街道這麼大也只剩這道聲音，空留著這些人們生存過的痕跡。一隻灰蝴蝶飛過她們兩人，消失在天空遠處，佩綾遠眺向那群灰綠的，長著藤蔓與樹枝的樓房。接著一個紅色塑膠袋飄過來滾過佩綾腳邊，她一往下看，又看見地上長著一個細小的香菇。她想著：待過這座城市的人們，現在又怎麼樣了？她這麼一想，就又覺得那些人的靈魂近在眼前，從廣告影像的紅綠色中，從馬路牆壁的破裂痕中，一點一滴滲出來。
4
佩綾在夢裡聽見了音樂，一整排的黑白琴鍵斜著又立著，原來是給個人偶拿著，這個自動人偶做的粗糙，只有個鐵灰色而圓柱狀的頭，一條交叉歪曲的骨架，和肩旁一個粗大的喇叭管。在它旁邊站著一個綁著長辮子的女孩把玩著琴鍵，這個人是千鈺，但記憶殘缺的佩綾想不起她是誰，在她眼中這就是個普通人，就只是個常在夢裡出現的女孩。千鈺對她說：「我爸就愛送這種奇怪的禮物。」說著便鑽進骨架和琴鍵的中間，手伸了出來碰了幾個鍵，音樂便從喇叭管中流出。接著左手也伸出來認真地彈起來，佩綾聽了出來這是生日快樂歌的旋律。
接著忽然沙沙一聲，夢裡像進了雜訊，嚇了她好大一跳。曲子停了下來，千鈺往門口望去，佩綾隨著她看過去，在那裡的不是別人竟是她自己。她還沒搞清出怎麼回事，她的視角跑去了別的地方，她還是看得到夢裡的「佩綾」只是自己的位置變了，千鈺就貼著她身上，她現在是那骨董人偶了，而原本她站的位置則是金眼瞳的女孩，原來她一直到剛才都是用那雙黃眼睛在看。千鈺沒再彈下去，她只是對「佩綾」說再見，說著一次又一次，再見，再見。
接著雜訊又來了一次，過了一道灰色沙嵐後，這次佩綾的視角變回來自己身上了，佳萍進了房間，拉起她的手就往門口走。佩綾站住腳不肯走，說：「等一下，我還有話要說---等一下，拜託，等一下…」她撐不住被佳萍扯著走。佳萍說：「那只是幻覺，不是千鈺，她早就不在了…」她一推開門，門片整個掉下來，接著牆壁，地板也都自己拆開來，她覺得自己就像飄在天空上。
佩綾從夢裡醒了，小佳站在她面前，背對著她說：「好好看清楚，那一點也不像我們的朋友。」在她們幾公尺遠的地方，站著幾個黑色的自動人偶，佩綾分不清它們的輪廓，只看得見好幾個紅色光點，三個一組的眼睛在頭上，它們像是一團蠕動的黑影。小佳說：「是故障的自動人偶，小心點，妳剛才差點被它們駭了。」
佩綾還搞不清楚狀況，那些黑影忽地一聲溜了過來，小佳把她推開，對她喊：「退後點！」佩綾手足無措，只是慌張地喊：「小佳？」小佳沒有理她，只是一邊退後走，眼睛不斷地眨，黑影們用飛快的速度往小佳跑去，很快地扭打了一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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