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
1
從在地道被鐵長頸鹿攻擊後又過了一天多，佩綾與小佳終於到了她們的目的地。石牆圍起的一片大沙地中間站著十二座塔，這十二座塔排成菱形，最前頭第一棟作服務站，後面都是工廠，專做各種自動人偶。塔不高，只到旁邊大樓一半，上頭是一圈一圈的小窗與雕刻，與它斑駁的紅棕色在一起便是有些古風。一群烏鴉在塔之間打轉，飛砂隨風繞起塔頂，像一道小龍捲一樣。第一棟的服務站就是她們要找的，為了把小佳壞掉的左手修補回來，她們花了三天才到這裡。佩綾對附近的路有點印象，她記得這裡以前是做體育館的。她們越過石牆，一腳就是踏進沙子裡，原來吹進裏頭的沙被牆擋了，就落在地上，一片地成了沙漠，還有幾堆沙丘。她們打轉了一會，發現了幾條凹進去的小徑，都是自動人偶踏出來的。小徑都是通往塔底的大門，大門也被沙蓋了一些，不過還是進得去的。她們一進門，外頭堆起的沙便跟著跑進去，風吹進來沙子更往裏頭跑，她們趕緊把門關上。
大廳很寬敞，大理石地板加上一道圓弧形樓梯，甚是氣派。小佳對佩綾說她查到這裡的第一棟，也就是最前面這一棟，也做觀光工廠。這服務不因為沒人了而消失，而是做為人類科技生活的證明留下來。她們要的零件服務在八樓，電梯不動，她們只好走樓梯上去。樓梯在大樓的角落，踏板是鐵做的，走在上頭咚咚咚的響，牆上畫著人，一個人一個人牽著手隨梯子往上去；每個轉角有一座窗，窗上刻著白鷗，看上去像是在天空上，卻是滿身黃沙；到下個轉角又畫隻白兔在樓梯間門上；樓梯扶手是一條長蛇形狀，嘴裡咬另一條蛇的尾；佩綾從兩道樓梯中間看上去，一點一點星星在上頭，仔細一看，她發覺那些是一隻一隻發光的藍蝴蝶。她越往上走，越覺得這些動物們蠢蠢欲動，咚咚的腳步聲弄得自己緊張，到轉角，見到白鷗便轉身上另一段梯，看到兔子又轉身，她跟著動物們繞呀繞，像進了個無止盡的雙股螺旋。
八樓只有個圓形房間進得去，裡頭好幾台機器。小佳一看到就說：「這就是我要的！」然後上前弄機器。一個螢幕在上頭，小佳說：「哇，這不是螢幕嗎，真不愧是不聯網的古蹟。」佩綾走去她身後看，但小佳只用完全跟不上的速度操作著螢幕，一下子讓機器掃描自己身體，一下子又動手指寫了一長串英文字。不花一會兒功夫便弄完了。佩綾問說：「然後呢？」小佳搖擺著身子，看起來輕鬆的樣子：「等東西出來就好了，隔壁棟的機器會幫我重作，哎呀，這裡還留著我的資料真是太好了。」佩綾一時還搞不清楚狀況，我花了好幾天到這裡，這樣就好了？不過一開始也是她自己說要來的，最後她深吐了一口氣，小佳用右手抓起佩綾的手，然後擊掌歡呼。
2
她們得等兩個小時，而且東西在隔壁大樓拿，她們往那裏前進。往下一層樓便可以上聯絡橋直接過去。橋是浮空的，雖然整座給玻璃罩著，往下望的風景還是讓佩綾身子發顫。就在這時候突然冒出了個大聲響。「嗚哇！什麼？什麼東西？」佩綾跌坐在地上，小佳叫她冷靜。原來是個音樂，放得相當大聲，她想起來這裡的途中偶爾有種震動聲，就是音樂散出去後的模樣。小佳靠近她耳邊道：「佩綾，這不是我們上次聽見的生日歌？」佩綾聽她這麼說才察覺到，的確是像當時從黑人偶中聽見的旋律，她這麼想時音樂就停了，停在一樣的地方，最後一節的轉音途中，像是落了空進了無底洞，剩下嗡嗡回聲。接著她又聽見嗚嗚聲響，她記得，那是長頸鹿的叫聲，從玻璃罩中，她看見遠處的長頸鹿抬頭嚎叫。她看向小佳說：「為什麼這裡也放一樣的歌？」小佳說：「不如說是從這裡播出去的吧，上次那些黑人偶可能也來過這裡。」她心想這工廠不連網路，若是有其他人知道這裡的資訊，便定是親耳聽見的。
她們進第二棟樓，裏頭的景象大不同，每一層樓的地板都只有半邊，從上頭可以直接看到一樓。懸空的地方掛著無數的銀色人偶，來回擺盪著運送零件，背上長著像翅膀的機器懸臂，每一隻都發出喀喀喀的聲響。她們聽見樓下不斷傳來撞擊聲響，一望便發覺下頭有個機器壞了，一支黃色機器旋臂在軌道上來回碰撞卻前進不了。在它前頭的生產線繼續運作，但少了前面的工作，出來的東西歪七扭八的。佩綾她們正想下樓，這時音樂又響起來，原來音樂是上面來的，她們可以聽得很清楚，因為身旁的人偶此時都安靜下來。喀啷一聲，音樂停了。
「怎麼了？」佩綾四處張望。小佳指著樓下一個大方箱，一個女孩撞上幾個金屬板摔進去了。小佳說：「是人偶。」佩綾才發覺這人偶只有上半身，箱子裡還有一大堆和她一樣的人偶，沒有雙腳，一些趴著，一些躺著，眼睛直直往上看，看她們，看天花板，看虛空。小佳說：「這是在處理瑕疵品吧，不過生產線都斷掉了，當然做不出東西呀。」軌道上的機器還是來回撞牆，從無數年前就是這樣。時間給人偶們的誕辰下了詛咒，在頌歌停止的那一剎那，生命的泉流嘎然切斷，落入虛無。
人偶們繼續工作。小佳往天花板望：「音樂是從上面來的，我們去看看吧。」她想這裡沒網路，要接上這麼大聲的喇叭也是有線連接。佩綾看了看懸空的樓梯，一路拉長到樓頂，少說有十層樓，只抱怨累。小佳笑笑說：「走啦，反正等它做好還要一小時咧。」便拉著佩綾的手就往上去。
3
與剛才的樓梯不同，這裡的簡略多了，畢竟只是個工廠通道。一旁懸掛的人偶們上上下下，像是一群籠裡的小鳥。上頭一個大窗戶放進一大片光，小鳥們就在光影裡穿梭。佩綾感嘆說：「真的都跟以前不一樣了，我還真是來錯時代了。」小佳說：「妳這麼覺得？那我呢？我也來錯時代了嗎？」佩綾說：「妳倒跟得上時代，我真的是搞不清那些新玩意。」小佳說：「這倒不然，我看妳說和網路合不來，但其實反而是太合了，讓妳自己都分不清了。」佩綾哼一聲。小佳接著說：「我們遇到長頸鹿那時候啊，雖然我斷線了一陣子，但我回來的時候它們已經解除三道防火牆了，都是為妳打開的吧，妳一點也沒感覺嗎？」佩綾停下腳步說：「我什麼也沒做呀。」小佳扶著欄杆轉身：「妳以為自己甚麼也沒做。」
佩綾勉強跟在小佳後頭，她是氣喘吁吁了，小佳卻是一點疲倦都沒有。以前佳萍都是跟在佩綾後面的，至少她是這麼記得。是呀，以前沒有這些飛天的玩偶的，沒有這些摩天樓的，佳萍也不是這樣的，至少她是這樣記得。她就說：「小佳，妳到底還是不是原來的佳萍呀。」小佳停下腳步，聽佩綾這樣說她是有些難過：「我自己覺得我還是呀，我都還記得以前的事情，當然不是全都記得清清楚楚啦。」她用右手摸著沒有左手的肩：「但我怎麼想對妳來說都無所謂對吧，佩綾妳知道嗎，在妳醒過來之前我也在城裡過了好久，久到我都快忘了時間，不過多虧了那時候我有閒功夫學這些新科技，我們才能過得這麼好。」小佳又墊起腳尖轉起圈：「我要說的是，佩綾，我們本來就會變呀，我變得會了這麼多妳不會的玩意，我跟佩綾在一起這幾天我覺得生活變開心了。妳覺得這樣我就不是佳萍了嗎，佳萍已經不在了嗎，如果妳這樣想我會覺得寂寞的。」佩綾彷彿看見隨著螺旋梯上來的小佳的一道一道影子，每一個都是一瞬間的她，都是不同的又同一個女孩。佩綾說：「這樣想也好，說不定都是我誤會了。」小佳說：「嘿嘿，還是我聰明。」佩綾說：「既然妳都這麼說了，我是不是不該叫妳小佳。」小佳愣了一會又笑了出來：「哈哈，小佳這名字挺可愛的我倒是很喜歡呀。」佩綾也是一楞：「可愛就好了嗎，算了，搞得我像個笨蛋一樣。」
4
樓梯的盡頭是一道中空圓環，環的外圈是一間一間房，房裡都廢棄了。一道門可以通往陽台，她們走出去，一個灰色機器就在旁邊。佩綾也認出來了，她以前做夢看見的，在被黑人偶侵入的時候做的夢裡，千钰拿著一個看起來舊舊的灰色樂器，就是這個東西了。佩綾與小佳說，小佳這也想起來了。樂器開始演奏起來，生日歌就是從這出來的。她們雖然就站在旁邊，反而沒像剛才那樣震耳欲聾，樂器的喇叭本身放不大聲，大樓上面一堆大喇叭才吵雜，樂器是用線連接著。小佳走過去，摸了摸它，無語了好一陣子。佩綾最後只說：「千鈺的玩具還真奇怪對吧。」小佳卻說：「現在誰的東西也不是了。」佩綾扶著欄杆向外看，她們跨越半個城市來到這裡，偶然發現了老朋友的回憶落在這裡，有一瞬間她相信，千钰就像金眼瞳的愛麗絲一樣，在天空的湖畔守望著她們。
佩綾問了一句：「它還活著嗎？」小佳嘆了一口氣說：「佩綾，千钰早就——」佩綾搖搖頭指著樂器：「不是，我是指這個。」小佳笑了笑：「這個？這只是個樂器而已，怎麼活著？」佩綾說：「但它會自己演奏呀。」小佳說：「只是設定好的程序而已，不過程序也有些故障了吧。」遠處的長頸鹿又隨著音樂長嚎，小佳接著說：「不過活著的人卻會聽見它的音樂，生日快樂，對吧？」她又摸摸它。
5
她們到一樓，小佳進一臺機器，幾個帶子扣在她身上，她就斜站著，鐵蓋子扣上，佩綾就看不清她了。佩綾靠在牆邊發呆，不曉得做什麼。機器裡傳來小佳的笑聲：「哈哈，真的是新品耶，佩綾，好棒喔，新的耶。」佩綾也忍不住笑了出來：「妳還挺輕鬆的嘛，做這個不會痛嗎？」小佳回：「比起跟妳上床的時候好多了。」佩綾直罵她，小佳只是大笑。
鐵蓋子再打開來時，小佳已經變回以前漂亮的樣子了。她動動自己的手指，揮舞整隻手臂，像是拿到新玩具的小孩子。佩綾鬆了一口氣：「太好了。」小佳又過來舉起佩綾的手擊掌，左手還故意拍得用力一些。生日歌又響起來，這次卻不停下來，從頭到尾演奏得不差一個音符。佩綾燦爛地笑了起來，像是生日拿到新的洋娃娃的小孩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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